第三章-《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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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鸟事我们喝酒的时候回忆起来,先是笑得不行,然后是哭得不行——那是个什么样的青春时代啊!
警通中队一直对我们二中队有意见:你们训练就训练,干吗跟我们警通中队过不去?因为我们的训练是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有时候的做法简直就是胡来,当然不是捅什么太大的篓子,但肯定会违反部队的管理制度,搞得警通中队的中队长对狗头高中队恨之入骨:他狗头高中队练兵练爽了,可我就得被大队长收拾,你们是怎么搞的?!但是防不胜防啊,警通中队就那么几个人、几条狗,不能天天全都叫起来上夜岗吧,正常的训练还搞不搞?正常的勤务还执行不执行?
狗头高中队是打仗下来的,搞侦察有一套,对警通中队那点事情门儿清;而且他除了大队长谁都不怕。对这种事情大队长也不怎么批评他,就是老收拾警通中队的中队长。何大队也是个鸟人啊!他是有自己的考虑的——作战单位和警卫单位一把是剑,一个是盾,互相考验考验不挺好吗?就是要防不胜防才有意思!在他这种思想指导下,狗头高中队愈加猖獗,不可一世地鸟起来了!警通中队的中队长也不敢惹他,惹不起啊!这孙子是个有名的鸟人!这点小事跟他翻脸,他不知道怎么给你来厉害的呢,只能忍让!要不我有时候看警通中队那个中队长特可怜呢,狗头特种大队的纠察工作真那么好做吗?关于锤人和群锤,我回头单独介绍一点儿有特色的锤法。
全怪狗头高中队这个鸟人,他大晚上吹直属特勤分队的紧急集合哨子,把我们拉起来上来就一句:“你们今天的科目就是把各个炊事班的三轮车都给我弄到楼前面来!”
我们这些新来的一听就傻,什么意思啊?怎么个弄法啊?大半夜两点多了我们去敲炊事班的门或者窗户,问:“班长,三轮车借着使一下?”那还不被那帮特种炊事员当即按到菜板上举刀就剁了:“你们居然敢搅爷爷狗头特种炊事兵的好梦?!第二天4点就得起来给你们狗日的蒸馒头、做稀饭。伺候你们狗日的吃喝不算,还敢不让爷爷睡觉?”
顺便说一下,这些炊事员虽然不是侦察兵比武出来的,但也都是各个野战军上来的尖子厨师员。他们大多是班长、二级以上厨师。就算是三级或者没级的,但炒菜、做馒头相当有一套。我至今没吃过那么好的菜和馒头,包括在大饭店。我说过了,野战军的炊事员也要训练的,只是没有一线队员的整体素质高而已。连修理所的军工都被我们何大队逼着每天早上先跑个3000米热身再说,何况正经的陆军士官狗头大队编制上的兵?炊事员也有枪,也有头盔,也有背囊,一样是战斗员,何大队能放过他们吗?跟我们这些菜鸟比,这些老士官可都是身手不凡的。他们炊事班揉面不是坐着揉,是俯卧撑特种揉面法,还捎带练练体能;闲着没事就跟那儿比画几下子,因为大队要整体考核,他们必须及格。而且,10000米和体能也是一定要跑的。你想想他们再自己补充补充营养(我在炊事班帮厨也这样),那身子骨能弱吗?对于这些特种炊事员爷爷我见过一次狠的,俩炊爷不知道怎么顶起牛来了,一个比一个牛,然后就比赛砸啤酒瓶子(我们不喝酒,但是打靶还有表演要用这些,所以每次都是炊事班出去买菜的时候捎带买回来的,堆在食堂后面跟小山一样,哪个单位用就过来领)。他们砸酒瓶子不是在地上砸,是在自己头上砸,看他们砸啊砸啊,我恨不得跪下来啊!我一看没办法了,赶紧去叫干部,结果就把后勤部长叫来了。我们进食堂的时候就听见后面说:“妈的!那个死脑筋小庄怎么不早点去叫干部?他走了咱们哥俩还跟这儿砸啥啊?”“就是,怎么城市兵也有这么不开眼的!你红花油放哪儿了?一会儿我抹抹!”原来他们是不愿意在菜鸟面前收手啊,其实自己都受不了了。(我特别注明一下,里面有液体的酒瓶千万不要砸,一定会出事的)
你们现在知道这帮特种炊事兵们是什么鸟性格了吗?
我们这些菜鸟能不害怕吗?但是老队员根本不当回事儿,回去一换迷彩服、轻便战靴、抹上迷彩脸,就带着我们三个菜鸟走了。
我们一路上躲避纠察夜巡的路线和高塔上的探照灯,还有地面上的路灯,那时候我的心跳得不行啊!真是跟潜入敌后进行渗透破坏似的,只是手里没有武器而已。大院里面的纠察倒是不会随便开枪,因为知道我们二中队这帮孙子好来这个,要是发现了顶多是把探照灯全打开,警告我们赶紧回去老实睡觉而已。
但是狗爷呢?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狗爷训练有素,只是刁着你的胳膊,不挣扎就不真咬,光看白天哈着舌头的那口牙就够意思了!一口二斤肉是跑不掉的。
心里忐忑不安的兄弟们走队形,贴墙根,手语联络,搞得跟真事儿似的。
摸过检查哨尖兵,侦察后卫殿后。生子没有狙击枪就只能跟在里面,但是这个小子的眼神不是弱的,绝对是狙击手的眼神,一看就知道哪儿怎么回事,岗哨怎么布的,视线是怎么交叉的,探照灯多久一个来回。
然后我们就摸到食堂后面。看了一眼,我们菜鸟都惊了!看来狗头高中队这么干不是第一回啊!炊爷们都有防范了!那个破三轮搞了多少道铁丝钢丝,挂着多少铁皮罐头盒啊!每天都这样吗,也不嫌麻烦?除了没有定向地雷阵,这整个是一个圆形步兵班防御阵地啊!居然就为了一个破三轮!还用铁链子紧紧锁在树上!
我们都发蒙了,但是老鸟们习惯了。只见他们拿起野战多功能特战匕首开始多功能切割渗透,铁丝钢丝上的铁皮罐头盒子一个没有响。真是神了啊!还真有个孙子拿着探雷针跟那儿探啊!
我还纳闷儿呢,一会儿后他一伸手我们全卧倒了。然后他就轻轻刨开地面的浮土,一个标准的筒子陷阱就出来了,里面是什么?炊爷的陷阱能放什么?剩菜啊!
他再探,探出周围三个陷阱,都是围绕三轮点状分布。我的奶奶啊!我真是知道什么是“狼牙”特种大队的炊爷了!军事素质不是一般好啊!一般部队的侦察连都不学这个,因为用不着,但是狗头大队人人学——谁让你24小时战备呢?
然后终于接近三轮了,但是危机就在后头。
三轮也有机关,是吊在树上那些茂密的叶子里面的剩饭筒子,我开始没看见,放下来才知道。
它用一根极细的钢丝吊着,肉眼真的是看不见。
要不说狗头高中队的直属特勤分队也是狗头兵呢?他们就看见了。日后我也看见了,不是看见,是直觉吗?也不是,是谨慎小心的习惯,这都是偷食堂破三轮的多次经验教训养成的。
后面的锁、铁链子真是易如反掌啊!他们一鼓捣就开了,然后不骑不推。这帮炊爷晚上把破三轮的车轴松开,轮子一动就吱吱响,棍子就备在床边。要是有声音出来就打。我不知道这帮老鸟被炊爷暴锤过几次才有这个经验。后来我被锤过一次,还不敢还手——你敢惹炊爷吗?第二天他就放多点盐或者放少点盐,你还说不出什么来。
你们说狗头高中队给我们这种任务是不是鸟人!明摆着我们被发现了就会白挨锤!一个破三轮有什么好偷的啊!
老鸟把破三轮抬起来,跟抬伤员似的前一个后两个——破三轮屁股大啊!
然后我们脚步轻盈地走了,简直是落地无声。
我们排成队形通过检查岗楼后就回去了。
这就是狗日的高中队给我们的训练任务之一!
第二天炊爷什么也不说就来推三轮,没骂没说什么,因为知道自己技不如人。
后来我们还是被锤过几次,一次是炊爷把破三轮的螺丝拧下来几个,我们一抬,哗啦啦地掉了一个轱辘出来。炊爷也是快速反应部队的啊,穿着短袖衫、短裤、拖鞋,拿着棍子就追着我们打啊!然后纠察追,狗咬,被扣进小黑屋。第二天狗头高中队睡醒了才领我们回去,还臭训我们没用,罚我们跑特种障碍。你们说他是不是个鸟人!
我们就经常跟食堂炊爷的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三轮较劲。
我们的渗透功夫和炊爷的反渗透功夫就这么交替上升着。
谁也不服谁。
不知道现在狗头大队还有没有那种破三轮了,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兄弟跟炊爷还是不是为一辆破三轮较劲了。那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一辆运纯净水的破三轮,跟我们盗窃的破三轮居然一模一样,刹那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狗头大队。
我居然站在那儿看了半天,还迎风落下了眼泪。
就为了一辆绿色的破三轮。
6.狗头大队的十八般武艺和七种武器(3)
关于劈砖这点事我犹豫了半天不知道写不写,写了好像揭了我们老部队的底子——但是我相信是有真练的,在此注明我们狗头大队的特种兵就没有练过。所以我下面的内容局限于我们的狗头大队。我们平时的训练就非常紧张,也知道练那个东西没什么用处——敌人等你运好气再上来锤你啊?一般他们先是用自动步枪,自动步枪完了还有手枪,手枪完了还有匕首呢。我们练习的对锤往往在实战中用得不会很多,除了捕俘(那也就一下子),用得着上拳脚吗?敌人夺枪有那么容易吗?小组编组是干什么吃的?交叉火力掩护是干什么用的?那真的是电影里面胡拍的,就是为了好看、过瘾、血腥。但是我们还是锤,锤得特别狠,一是万一出现不能开枪的情况(也不多啊,还有微声冲锋枪呢),也好有个准备;再一个就是磨炼队员的对抗和求胜精神,激发战士的坚决性和韧性。
其实真的很少用到对锤的功夫,你想象一下实战的环境,特种兵在什么情况下会单独作战?概率有多大?硬气功就更没什么用了,真练吗?砸瓶子、踢坛子不是硬气功,不怕疼就行——但是某电视台那帮孙子一来就要我们劈砖,别的都不看,觉得这个比较过瘾。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凑合练了几天——狗头高中队是真功夫,但我们都是假功夫。那个狗日的导演还要我们站成一个横排劈砖。你们真的以为野战军正经的科目是天天劈砖?要我说这都是某电视台的孙子惹的祸害,好像我们就会劈砖胸口碎大石似的——那是战士吗?!真正的战士是什么?!就是“快、准、狠”!上来一下子就弄死对方——力量够,方法对,还用什么硬气功啊?
但是没办法,任务来了也得劈啊!
狗头高中队也生气这种劳什子事情,虽然他还是少林俗家弟子,但是他毕竟是战场上下来的,他知道实战中万一真的要徒手格斗了用什么——就是狠啊!就是一招制敌啊!哪儿有什么运气的功夫啊?敌人给你这个时间吗?一枪就给你放倒了!
狗头高中队就骂狗日的某电视台孙子在这儿搅和,弟兄们路跑那么快、枪打那么好、悬崖爬那么高、散手这么灵活,一句话,懂行的人都知道什么是实际的战斗力,怎么就***要看劈砖呢?我以为观众也有责任,尤其是被香港的武侠电影整治的,好像我们就必须头开酒瓶、胸口碎大石、手要一下子就劈砖才行。其实说实话,我们的力量和速度一掌出去两块砖真的没有问题,但是干吗要专门练劈四块、六块甚至电视上面还逼着你劈七块、我劈八块呢?真的用得着吗?人有两块砖那么硬吗?我们一拳上去绝对就放倒了。武警练这个是因为他们徒手格斗的机会确实比较多,他们是治安不是野战,通常不能随便开枪,战争管这个球事啊?上来就突突突干死,谈到徒手格斗我们的散手对锤绝对够用,我们还是打了很扎实的基本功的,而且还有狗头高中队这个少林弟子自己编的一整套上来就死不然残废的“一招制敌”。武警练练是真的管用,他们也有这个时间,他们不像我们还有那么多难度很大、耗时很长的野外特战科目啊。我们队员一睁眼就是各种综合科目,谁给我们时间练气功?
野战军练这个是最没有用处的,捕俘格斗根本没时间运气,完全靠机动灵活方法加上力量!我们军队自己也不傻啊,但还得练啊!
我们就练吧。
两块,都没问题。
三块,都没问题。
我就手疼了,是真疼啊!
劈开后我才知道有块黑心砖——红砖里面是黑心的,那种砖极硬。
四块,我没开,因为怕了,要开也能开,但是我有抵触情绪。不就是一个市级电视台啊,你臭牛什么啊?干吗要我们放着正经的科目不练,玩这个最没有用处的东西。
马达是最后一个能开到五块的,他没有硬气功,就是拳头硬不怕疼。
看看大多数在四块左右。
可以了吧?
电视台来了我还是劈了四块的。没有硬气功,都是真功夫,下手真劈。
真***疼啊!
我倒吸着冷气但是咬牙不敢动。
某电视台那帮孙子不满意——特种兵怎么才劈四块啊?还不如电影里面的呢!这观众怎么满意啊?
我当时就想急了。
狗头高中队想想,集合我们说再练练。
然后我们就跑步到正在盖的游泳馆工地——你们以为这个游泳馆是让我们消遣啊?深4米的水池子你消遣试试?绑着你的脚腕子、手腕子还是反绑着给你扔下去你试试?这个事情回头再说——狗头高中队拿起一块砖敲敲,听听,再拿起一块砖敲敲,再听听,然后点头:“都过来。”
我们就过去听。
狗头高中队说:“这个声音的,找出来若干块!”
我们就找,战士是最听话的。
找出来了,摆在那儿。
狗头高中队劈开手里那块:“这个声音的就不是黑心砖。”
我们就明白了。我不敢说少林有猫腻,但是狗头高中队在以前的表演中要是没有猫腻我就把小庄倒过来写!
狗头高中队再拿起半截砖,在一块整砖上的中间慢慢绕着来回敲:“看见没有?”
这种轻微的敲击,砖内部的结构开始松动,沙沙地掉红色的砖尘。
我当时就彻底明白了!狗头高中队这个号称武林高手的少林俗家弟子在以前的表演中一直在玩这种小猫腻,还不告诉我们以维护自己的武林高手的形象!我们弟兄的手都生疼啊!早说不就完了吗?!这回是某电视台那帮孙子逼得没有办法了才告诉我们的!
狗日的鸟人!
不一会儿我们练好回去了。
电视画面上,每人八块摞在面前的椅子上。
运气——狗头高中队现场教的几下假把式。
哈——
一个连一个。
全是八块。
红色砖尘飞扬。
半截砖块全面落地。
居然都是面不改色气不喘。
什么叫被逼无奈?——“狼牙”特种大队的特种兵表演,所谓的硬气功真的是被逼无奈。
谁逼的?——谣言。
关于劈砖,狗头高中队还有件鸟事。那是军区副司令一干人等来看表演,某电视台那孙子又来了,要求拍一个军区副司令近距离看战士劈砖的画面,最后握手。部队最讲政治,宣传就是政治的内容之一,所以部队绝对配合电视台——你们要是电视台的,到部队祸害过不会不知道。
还是得劈砖。
时间来不及找那么多砖,狗头高中队无奈:“我上吧。”
我们就找砖敲敲搬过去。
十一块摞在那儿。
狗头高中队“哈——”的一声。
军区副司令就心疼地看见自己的少校劈开三块,咬牙忍疼继续又劈。
我们都蒙了——怎么可能呢?这孙子一下子六块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啊?
军区副司令又心疼地看见自己的少校还是劈不开那一块,忍疼要劈。
电视台那孙子高兴坏了,因为这么激情刺激的画面不多见啊。
狗头高中队被逼无奈大叫一声“呀——”,拿起剩下的砖一块一块在自己的头上全部拍碎了。
当时我就发现,第四块、五块、七块、十块和十一块不是黑心砖,可以听出来,那是砌游泳池的特制钢心砖,声音和红砖一样。
狗头高中队真的不愧是少林俗家弟子啊!
这是真功夫啊!
军区副司令张大嘴,看见自己的少校坚持着站在那儿,忍疼站着军姿。
某电视台的那孙子还在拍,小声提示我们军区副司令:“握手啊!握手啊!”
然后,我们的军区副司令指着电视台那孙子的鼻子暴骂:
“这是我的部队!这是我的兵!以后不准你们这帮狗日的王八蛋到我的部队祸害我的兵!”
电视台那孙子张大嘴,然后警卫参谋就把带子没收了。其实,真的应该播出来的。
后来,军区副司令的警卫参谋和秘书们周末到我们这儿打枪玩,大队长派我保障。他们聊起那天就告诉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60岁的老上将发火,这个老干部的涵养极好。
为了这样的将军,我们愿意战死沙场,无怨无悔。
从此,狗头特种大队谢绝一切新闻报道,除了军报和军方的新闻部门。
注明:劈砖一事只特指狗头大队,与别的部队无关。
7.狗头上天(1)
本来觉得自动步枪和手枪的特种战斗射击训练还是比较有特色的,但是想想还是不说了吧。专业性比较强,危险系数也高,一般部队不敢那么练习,而且各个大队的方法也不一定一样,各自都有各自的特点,战区和任务形态不一样,自然很多训练也不一定一样,在标准化的基础上根据自身的特点总结自己的训练体系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特种作战单位都干的那点鸟事。
我那就说说狗头上天吧,全世界的特种部队和空降部队都要干这个鸟事,《兄弟连》大家都看过,各种媒体、电影、电视剧也很多,还有很多跳伞俱乐部。跳伞谁不知道?又有谁没见过呢?狗头上天有什么可以讲的呢?但我们这些小兵跳伞的故事呢?你们知道吗?所以,我就说说我们弟兄的故事。
我们狗头大队跳伞,就叫狗头上天。我以为这个当年小弟兄们的称谓是饱含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
和《兄弟连》里面的场景一样,我们也在机场集合。不一样的有以下这么几点:第一,没有诺曼底的人那么多,就是我们大队的狗头兵们,也没有那么紧张的战前气氛,没有吹哨子,都是嘻嘻哈哈的。除了我们这些新鸟们,老鸟们是真的不在乎,都是老油子了;第二,我们的狗头高中队也没有那个美军中尉那么和蔼文明,不是板着脸看我们弟兄的伞包走来走去,就是不知道骂了谁一句,这个鸟人对我们就是这样,甚至还真的会动手打兵;第三,我们的飞机不一样,人家是c46还是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型号,我说了我不是军迷,我们的飞机是四个翅膀的小飞机,跟小苍蝇一样,我想军迷朋友应该知道是什么型号的。国家穷,军队就穷,这个道理我们明白,有就凑合着练吧,打仗的时候总不至于让我们弟兄坐这种四个翅膀的小苍蝇去打仗吧。呵呵,现在的小兄弟们应该有大的漂亮的飞机坐了吧;还有,就是我们在早上进行。
检查是严格细致的,一个一个过检查线,伞训骨干黑着脸一个一个检查。他们大多数都是从空降部队过来的老士官,跳过各种伞型,经验真的是多得不得了,他们的技术也鸟得不得了,我看了真是知道什么是狗头大队的伞训骨干了。
我们胸前一个备份伞,上面插着伞刀(伞刀是工具刀,不是野战匕首,在我们眼里跟螺丝刀的概念一样,它的用途就是在出现险情的时候割断缠绕在一起的主伞的伞绳,好给你打开备份伞的机会),背后一个主伞。我们就一排排地过那些黝黑面孔、沉默寡言的老士官的检查线。这是最基础的圆伞,就是《兄弟连》他们跳的那种伞,现在的空降部队也是这种伞。
我们身后还有等待的弟兄,有老鸟也有新鸟。狗班和炊事班的也在,只要是狗头兵都要上天。我们何大队也跳,但在去年他的腿因为跳伞骨折了,所以大队常委就坚决不让他跳了。军队讲党的领导,所以何大队不高兴也没有办法,但是他会在这里看着,从第一个架次看到最后一个架次,从早上看到黄昏。参谋长拿着高音喇叭站在他旁边。每一架次的伞降,当那一朵朵像白色云母一样的伞一个一个打开的时候,何大队总是紧张得不得了。虽然他嘴上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确实在担心。
说到军靴的问题,我开始真的穿不惯,因为觉得沉。我们都喜欢胶鞋,因为轻巧方便,穿习惯了。但是在狗头大队,除了一些格斗和别的特殊需要的科目,这双迷彩色帆布高腰的牛皮伞兵靴必须在任何科目的时候穿着。开始真的不习惯,但是不习惯也不行,因为打仗的时候,极有可能要伞降敌后,怎么可能不穿伞鞋呢?再加上还有其余的作战上的考虑,于是弟兄们就穿着,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我们就这么走向四个翅膀的小苍蝇飞机,一个架次十个。我坐过飞机,但是马达和生子都没有,所以还是比较新鲜的。我们到了1500米高空,这是伞降基础训练的高度。舱门一开,我就看见下面,不过真的没什么害怕。我不知道多少读者有过伞降的经验,1500米和800米看地面是两个概念。其实高度越高越不害怕,因为看不清下面;越低心里就越怕,因为下面看得越清楚。
圆伞的跳伞过程大家可以去看《兄弟连》,虽然时间过去很多年,但是这种基础的伞降没有什么区别的。其实第一次跳伞真的没有可以写的,往往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就已经到地面了。
整个狗头大队我记得当时就一个人始终在伞训科目不合格。虽然这个人不主要,但是事迹还是值得说一下,他就是狗班的班长狗子同志。
狗子同志是老士官,老资格的养狗兵,在这儿混了两年了。他们不是侦察兵比武出来的,那不是人员资源的浪费吗?不过狗班也要跳伞,我们当时开玩笑说,整个狗头大队除了德国原装进口大狼狗就没有没上过天的了。狗子自然也少不了上天。
狗子年年上天,但是年年不合格。这个事情说起来也真邪性了。第一次跳,狗子就来了个大家熟悉的《第一滴血》第二集的兰波动作,把自己挂在飞机外面了。里面的兄弟都急了,赶紧想办法拽他回来。那年就没敢让他跳。
这个事情我没有见,是别人跟我说的。在我跳的那年,狗子在前面几个架次。他一出来我们底下就惊了。伞没开,真的没开!狗子就跟个小黑点一样一直往下落,我们都张大嘴在地面看,何大队也张大嘴在地面看着。只有救护车在赶紧启动——其实去有个屁用啊!
一直到大概500米,我们都以为这回狗子完了的时候,那白色的云母一下子打开了。狗子那小黑点一样的身躯就被一下子拽上去。等到他落地以后我们就围上去,狗子居然还没有睁眼,紧张得蜷着腿抱在胸前,保持着一个跳伞出舱的姿势。
我们就笑了,狗子睁开眼问我们笑什么。我们笑得更开心了。何大队当时一口气吃了十颗救心丸,并当即指示:
“狗子以后不要跳伞了!”
狗子就成为后来唯一就没有上过天的狗头兵。
你们听着是不是个乐子?还是没劲?还是你们觉得特种大队的就应该跳伞及格?不跳伞就不叫特种兵,就没有资格在你们心里的特战精英里面占据一个小小的位置?
呵呵,要我说的话,这是狗子的命,他就没跳伞的命。
你们说不跳伞是好事还是坏事?
还是你们觉得不满意,一定要我们这帮小兵跳?
8.狗头上天(2)
圆伞完了就是翼伞。据我可怜的军事知识,这是连一般空降兵都不会跳的,就是在空降部队也只有老油子才会跳。翼伞是那种长方形的伞,可以根据风向和风速进行方向的调整和操纵,而且,是自己开伞,不是挂个钩子在钢索上面,一跳出去“嘣”的一下就拉开。有的朋友说是“方伞”,我们叫“翼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或者它有不同的学名。我不是什么军迷,知道的也就是在部队学会的这点劳什子,还忘记得差不多了。
我再强调一遍,一般的空降兵都不会跳翼伞,除了他们自己的精锐类似于执行特战任务的分队。你们在电视里面见到的老美82空降师大批量跳的都是圆伞,要是他们部队都能跳翼伞,我觉得可能性极小。翼伞的操纵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我又不想写科普文章,因为我最腻歪的就是这件事情。我还是说人物和故事。
虽然新队员可以第二年跳翼伞,第一年只是进行圆伞的体验,但是狗头高中队的直属特勤队是非跳不可的,而且是全员满编制跳。如果说我们的狗头大队是大灰狼的狼牙,那么很明显我们狗头高中队亲自指挥的直属特勤队就是狼牙上的牙尖子,这个就不用再解释了吧。我们三个就跟老鸟一起跳翼伞了。
当时我们跳的翼伞是红白相间的运动翼伞,现在有没有专门军用的我就不知道了。国家穷,军队就穷,翼伞的需求量也不是特别大,能用我们就凑合着用,这个我绝对理解,当战士的时候就理解。
我们跳之前,来自空降部队的老鸟先过瘾。你们知道什么是真牛吗?就是不戴头盔光着头,不穿伞靴穿胶鞋跳伞。
一队来自空降部队的伞训骨干嘻嘻哈哈地来了,要上飞机。更过分的是,还有一个老鸟不戴头盔就罢了,居然脑袋上戴了一个彩色的游泳帽,上面还写着“北戴河留念”——把跳伞当成游泳!
这帮老鸟是真牛!对自己的技术信任到什么程度啊?!我们出发之前早早背着伞包,哪儿都不敢碰,生怕碰一下造成里面打好的伞怎么样了。这帮老油子呢?拿着伞包往地下一搁,围个圈就一屁股坐上去打牌,一点儿都不在乎会不会坐出什么事情来。哨子一吹,背上就走,边走边整理,到了检查线跟前就差不多都整理好了。
真鸟啊!我至今回忆起来还要感叹。我不知道别的大队或者空降部队有没有这样的,但这是我亲眼见到的。然后他们就上天了,空中时不时绽开一朵鲜花,全部绽开后就组成一个大雁队形,那是真漂亮!这个画面深深地印到我的脑子里面,即便后来自己可以这么做了,也还是对第一次亲眼目睹的美丽的三色降落伞组成的大雁记忆犹新。他们居然不会散掉队形,一直在空中往地面目标过来。我在心里感叹是真的牛啊!
虽然参谋长在底下拿着高音喇叭在喊:“注意编队啊,同志们!注意编队!”但是谁都知道他喊是多余的。这个队形不会散开。
地面是草坪中间的一个正方形的水泥地面,我记忆中是5米长,中心是一个红色的一米见方的圆心。他们就要逐次落在这个上面。然后我就睁大眼睛,一双胶鞋轻盈地落在红心上犹如蜻蜓点水,接着又是一个蜻蜓点水……
头盔和伞靴的作用还用我复述吗?你们应该比我清楚得多啊!但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翼伞的降落,就是光头和胶鞋。对了,还有一个戴着上面写着“北戴河留念”的游泳帽。不穿伞靴、不戴头盔从800米高空下来,我知道是违反规定的。但是我说了这是小说,不能成为指责我们狗头大队违反训练规定的证据。
关于这个靶子我还要多说一句,我们狗头大队有个规定,除了这些老油子伞训骨干,谁要是在这个800米日间训练中踩到靶心,就有500块钱的奖励——好像解放军不该搞这个,但是我说了这是小说,大家就当是个乐子。
我第一次跳800米翼伞训练那天,白天的风比较邪性,除了那些老鸟和后来的不多的军官和老士官,落在靶心的极少。大多数队员毕竟不是空降部队出来的骨干啊,都是陆军过来的,伞降训练日也没有空降部队那么多,所以这个是正常的。后勤股长发奖金也很爽快。
第二年的同一天,风极好。不用说跳得怎么样,看后勤股长的表情就知道了。他张大了嘴,脸上的肌肉不时地抽搐一下,最后干脆闭上眼不看了!
我不知道最后别人发了没有,反正我给小影买的第一件高档的礼物用的就是这500块钱。
9.狗头上天(3)
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理解传奇的含义,我自己就没有什么理解。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传奇,该着了就是该着了。你们都佩服那些战场上的传奇英雄人物,但是要我说句实在话,我觉得他们自己都未必佩服自己。因为他们的脑子里、心坎里总是会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兄弟,在那个瞬间是怎么样在枪林弹雨中抖动着身躯?在那个瞬间是怎么一秒种前还笑眯眯开玩笑,但是一发炮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胳膊都剩不下一只?在那个瞬间是怎么咽下最后一口气,脸上的血污中还有孩子一样的微笑或者恐惧?在那个瞬间是怎么为了更多的弟兄毫不犹豫地扑向地雷阵然后成为一个红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包裹的小肉蛋?在那个瞬间是怎么被敌人的狼狗、敌人的搜索队打兔子一样撵得满山跑,无助地喊着救命?
当你穿着笔挺的军装,满胸的军功章被记者打着闪光灯,周围被一礼堂的鲜花、掌声、笑脸包围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吗?你难道不会想起他们——永远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操蛋的世界的战友?你还会觉得自己传奇吗?
和平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小兵的生命。你在报纸上看到的可能是数字,冷冰冰的小铅字或者根本就没有数字(东方国家都没有报道自己战争伤亡数字的传统,所以一般看不到);但是这些数字代表的是什么呢?
所以何大队对自己的战斗故事闭口不谈,他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参加英模报告团到处去展览。每次报告一完,这个硬汉就躲在不同礼堂的洗手间里面放声哭泣。
所以何大队每次到了类似于跳伞这样的高危险性的科目的时候,都会站在高处从头看到尾,一直到最后一个战士收好自己的伞包上了东风平头柴为止,第二天又是这样。他是想尽可能地避免战士的牺牲啊!
所以你们也不要觉得我要讲的故事有多么传奇,虽然主角是我,但是我说过了,这就是我的命,该着了就是该着了。
我们上了四个翅膀的小苍蝇就嗡嗡地起飞了,目标是800米高空,我们要搞第一次翼伞定点跳。当时我们都不紧张,那些老鸟的试跳其实除了让他们过干瘾,大队常委的考虑就是给我们后面非空降部队出身的战士一个信心上的鼓舞。虽然在授课的时候反复讲各种险情的原因、症状、处理方法,手把手掰碎了教我们,干部的嗓子都说哑了,连我们都觉得唠叨得跟老太婆一样,但是看见他们严厉的眼神中有种跟以前训练不一样的光,我们的心一动。那种光是我们在以前的训练中很少见到的,就是哥哥一样的担心的目光,我们就仔细听、反复听、反复练、不怕麻烦。
此前我们已经跳了圆伞若干次,我也得到了伞徽,确实跟电影上老美的小兵一样缀在胸前舍不得摘下来,见了镜子就要照一下。小兵们吃了这么多苦,虚荣一下都不可以吗?所以你在街上见到戴着某种纪念标志的小兵请不要嘲笑他们,哪怕可能是野战炊事比赛的纪念徽。这种小小的虚荣就满足他们吧。要是真的是战争的军功章,那些经过战火历练、亲眼目睹兄弟阵亡的小兵绝对不会戴着它满处招摇的,除非是命令或者要做报告不得不戴。其实,小兵们是真的不成熟,你嘲笑他们有什么意义呢?你没有从十七八岁的时候过过吗?为什么要用要求一个成人的眼光去要求他们呢?就因为他们是小兵?可是你知道这些小兵吃了多少苦吗?是个兵就要吃苦,享福只是部队内部军兵种分工不同相对的,大院里面的兵也比我现在苦,起码我不用再去门口站军姿。用看待一个弟弟的眼光去看待这些小兵吧,他们还没有完全成年就离开了爹娘,是真的不容易。对他们小小的不自信的虚荣,请报之以理解的微笑,别让他们脸红得恨不得赶紧找个厕所摘下来。毕竟,他们真的还是孩子。孩子有犯错误的时候,有衣服故意穿不整齐、帽子故意戴不好的时候,有青春期叛逆要骂人、要打架的时候。这种时候,其实真的和军人的身份没有关系的。我相信绝大多数小兵是好的,就算是那些操蛋小兵,战争来临的时候他们不也要上战场吗?当然,逃兵和叛徒不在我叙述的行列,因为他们配不上小兵这个称号,连个汉子都算不上。呵呵,又扯远了,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
然后我们上了天,准备跳。狗头高中队自然是第一个,这孙子对“极限冒险运动”的一切事务有着极大的瘾头。常常是我们跳完了就蹭别的单位的架次跳,挨白眼也愿意,不让跳就眼巴巴地看着,没见过他那个可怜样,最后别的中队领导不忍心了:“好好你跳吧。”他就高兴得跟玩鹰的时候一样。这个面子其实真的不是谁都给的,国家穷,军队穷,所以航空汽油要珍惜,也就那么多架次,你想跳就跳啊?所以我说狗头高中队是我在接触“人性”这个词语以后第一个反馈的对象,除了对他的印象太深之外,就是这孙子绝对是人性多面的一个典型分析案例。
狗头高中队站在舱门两眼冒光,然后就出去了。他在空中伸开四肢,姿势绝对标准,然后“嘣”的一下拉开伞绳,先是一个带着绳子的小包出来,接着那个小包一下子打开,从上面看绝对是红白相间的鲜花在绽放的感觉。然后接着有人下去,我是第七个,马达是第六个,生子是第八个,后面还有两个老鸟。
我真的是极其兴奋,因为我当时也对这种狗日的运动喜欢得不得了。我在空中伸开四肢,空气一下子把我托起来然后就放下。我体验着那种自由的感觉,真舒服啊!绝对是天地之间唯我独尊,鸟得不行。然后,我心里数到规定的数字就拉伞绳。
伞绳拉了,我没有等到动静。背后的主伞没有开。**!我脑子一下子就蒙了,知道出现险情了。然后我再拉还是没有开。我就这么自由坠落,跟一颗炸弹一样扑向越来越近的地面。不一样的是,炸弹这种东西下去就是弹片飞溅,地动山摇;我下去就是血肉飞溅,地面安静得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的老天爷啊!我拉了好几次都没有什么反应。我看着地面越来越近,不知道具体是多高,也不知道我在空中自由坠落了多久。但是,我确实清醒过来了,赶紧拉备份伞的伞绳,备份伞没有故障,“嘣”的一下打开了,我心里稍微轻松点了。这下子下去不至于五颜六色哪儿都是,连个全尸都没有了。
但是马上我又听见“嘣”的一声,我一抬头就惊了。狗日的主伞又开了!我就眼睁睁看着一个主伞和一个备份伞,一个背后、一个胸前,跟夹心饼干一样把我这个肉馅夹在了一起。然后两个伞的伞绳在空中搅拌在了一起。
白色的伞绳在天空就那么缠绕在一起,越来越紧,就跟原来就长在一起的一样!哪个都没有绽开,因为它们长到了一起。这是在任何教材上我都没有见过的险情!我就赶上了,你们说不是命还有什么解释?风飕飕地从耳边过,我就那么自由地从800米高空坠落。你们见过吗?我自己都没见过,因为我是当事人,我不知道我从地面看是个什么德性。我只能看见头顶的那两张长在一起的伞。
我确实当时比较鸟,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伞赶紧拽下来,拽下来后接着怎么办我没想过。反正我就拽啊拽啊,把两个伞都抱在胸前,然后我就准备着陆了。我不记得自己距离地面有多少米了,大概50米,甚至更低。问题是我他奶奶的这样下来是个什么德性?我们原来规定的着陆动作是双腿微弯,这样会有一个缓冲。但当时我要是这样,腰一下子就会坐断。
我当时的判断就是奶奶的腿不要了也罢,但上半身不要残废!总不能全身残废吧?!我就心一横,把腿在空中蹬直了。奶奶的!老子不要这双腿了!但是老子保住上身成吗?!这个要求对于一个18岁的小兵来说过分吗?!然后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脚真的接触地面了。等我清醒过来已经在救护车上,我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四分五裂,胳膊、腿居然都能动!就是两只脚后跟子生疼。
马达他们告诉我,地面有一块农民刚刚翻过的下坡的麦地,我正好落在这个麦地里面堆成垛子的麦秸上。我落下来然后弹起来,但是下坡的麦地是个缓冲,我弹着身子在翻好的松动的土壤上面滚,一直滚到平地上。救护队开车冲过来的时候,我居然还站起来跟他们笑笑,然后我就晕倒了——这些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只有脚蹾了一下,身上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不知道你们相不相信,但这是真的。第三天我就重新跳了,那时候脚后跟子还疼着呢。你们知道狗头高中队是个什么鸟人了吧!
不过我那时候确实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作为狗头大队的特勤分队,大灰狼尖牙上牙尖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不能让这颗狼牙失去锐利。因为我是其中的一个战斗员,这没什么可以说的。当兵不就练武吗?这点劳什子我都整不明白,我还当什么兵呢?
传奇吗?我真的不觉得,因为这就是我的命。我这个小兵的命好。
只有命这种解释,还能有什么呢?
10.狗头上天(4)
很多年以来我最拒绝看的就是跳伞运动的节目,到现在都是。我确实没有觉得跳伞有什么新鲜的,跳得多了,你也会这样。最关键的就是,我不愿意再看见那种云母或者红白颜色相间的鲜花似的东西。虽然那天以后我还是时常在天上跟云母或者鲜花一起飘下来,但是我一旦离开部队,就会忘记这些,永远不再提起。因为我忘记不了那天,所以一直强迫自己忘记。换了你,你会忘记吗?你会不会强迫自己忘记?但是你敢忘记吗?不敢。矛盾就是这个意思。
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很久,到底说还是不说?因为确实是一件不能回忆的事情。想起他们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我就觉得难受,难受得能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一天。但是我想起了他们,我又不能不写,不写的话我还是什么男人?虽然我现在已经承认自己不是个男人了,但他们是男人,是真正的男人。我必须写他们,我不想掩饰我心中的撕心裂肺,他们的名字不能在世间传颂,但是他们的英魂应该得到尊重,得到永远的尊重。
是的,我们应该尊重他们。他们是中国陆军特种兵的英魂,他们是中国士兵的英魂,或者说——军魂。军魂,就是这些平凡、憨厚的生命铸就的,而不是什么将帅或者伟人。他们永远和我们的国旗在一起,永远默默无闻。但是他们的笑容,他们的眼睛,在我们的心里依旧栩栩如生。因为在这个地方,他们不曾消失过。
如果你在洗澡,你会一下子扶着墙再也站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然后抬起头哇哇地哭,温水和热水就一起混合着,流进这个城市的下水道。而这个城市,不会因为这些泪水有任何改变。
他们是普通的小兵,黝黑的脸,瘦削的脸,憨厚的脸,笑起来就是一嘴白牙。这样的脸,你在街上看到,不会想到尊重他们。因为他们是普通的农村兵,他们要是好不容易进城一趟,会跟过年一样高兴;他们会在军卡的后厢好奇地伸着脖子往外看;或者他们会小心翼翼地跟你问路,然后还小心翼翼地对你说谢谢,你要是懒得搭理或者干脆给一个白眼,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他们会拿着傻瓜相机,恨不得在城市的任何角落留影,然后可能会求着你给他们几个照一张合影,你就笑:“火车站有什么可以合影的啊?”但你还是答应了,就那么一照他们就开心得不行,握着你的手说:“谢谢,谢谢同志!”或者他们不敢用自己黝黑粗糙的手去握你的白净细嫩的手,只是连着说谢谢,口音还土得掉渣。你就走了,还笑这些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你们会注意他们吗?你们会关心他们吗?你们会尊重他们吗?你们会吗?我真的不知道。军队是干什么的?国家暴力机器,战争的工具。没有战争怎么办呢?演习,为战争而制造一场模拟的战争。世界各国的军队都在干这个事。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军区规模的三军联合演习。军区常委全部到场,观礼台上将星云集,老将们拿着望远镜认真地看着自己的麾下模拟一场逼真的战争。演习的细节不用说了,因为你们在电视上看过太多,比我还熟悉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情。
我熟悉的就是我们弟兄的任务。伞降敌后,进行特战任务。敌后是一个小岛,在距离观礼台不远的一个海中小岛上。我们这回是直升机伞降。特种兵跳伞的科目很多,我要说也没什么大意思,都知道那几套把式,你们可以自己看科普教材。我们在米-171直升机上,向目标挺进。除了伞包,就是全副武装——当然是空包弹。到了规定空域,我们就跳,还是狗头高中队带队。行前我们还约定好,完了后就组织我们弟兄和海军陆战旅两栖侦察分队的弟兄踢球。我们两支部队都是互相不鸟的,演习各个单位都看得紧,不能互锤,所以就组织沙滩足球,我们想看看到底是绿迷彩牛还是蓝迷彩牛。我们都估计最后一定是“战斗式足球”,虽不至于互锤,但小动作是少不了的。
部队的弟兄就是这个鸟样,那种争强好胜的心态是一样的。马上要跳的伞都没太当回事儿,因为预演彩排好多次了,程序已经熟悉得不行,大家都在合计怎么跟蓝迷彩踢球。我们就说笑着,生子就在我的左边抱着狙击枪,迷彩脸上的白牙格外夺目——特种部队战士的一个标志就是一嘴绝对好的牙口,牙好胃口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这是绝对有道理的。我现在的牙就是典型的烟酒牙了,跟不锻炼有绝对大的关系——他是我们球队的绝对后卫,沉稳老练,跟他的年龄不符合。我呢?还用问吗?前锋啊!我们的球队跟各自的战斗位置是相符合的。
然后就开始跳了。我是第二个,就在尖兵后头。没有什么麻烦就是跳呗。我们差不多离地面40多米的时候,一阵飓风吹来,吹散了我们弟兄的队形。然后先跳的自然就吹得近,后跳的呢?自然远了。我们落地的地方距离原来的预定目标偏了很多,所以赶紧奔向那个位置。但是后面的呢?三顶鲜花被飓风吹向大海,遥远的大海。我回头看见都惊了:“高中队!”狗头高中队一看也惊了。我们不是准备水上跳伞的啊,都是传统的翼伞啊!这要落进大海里面还得了。但是首长们都在看着我们啊!我们已经误了位置,还不赶紧找补回来?!狗头高中队就命令我们:“继续前进!海军的保障会来的!”我们就继续完成任务。我当时还想,生子这小子不知道捞上来是个什么德性呢,还边跑边忍住笑。你们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倒吗?
海军的保障终于把生子他们三个找到了。不过,是在演习结束以后。天色黄昏,三个我们的弟兄在沙滩上,他们的列队整齐,但不是笔直地站着,而是笔直地躺着。他们的眼睛闭着,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闭着。
我们的列队还有很多官兵列队都光着头,手里拿着头盔、钢盔或者帽子。绿迷彩、蓝迷彩、绿军装、蓝军装的很多弟兄都站在那里。我们弟兄扑到他们身上哭着。我的鼻涕眼泪一块儿流,抱着这个叫,抱着那个喊:“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小庄……”
我仰天高喊:“***——”但是我也不知道是在骂谁。我突然起身一脚踢在狗头高中队胸上,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袭击他。他没有阻拦我,虽然我知道他做得到。他当然没有倒,就是后退几步。
“***!”我大骂着扑向狗头高中队,连骂带打还带咬,“为什么不让我去救他们!我***!”
狗头高中队一声不吭。我大骂着锤他,他一声不吭。然后我就被很多手拉开抱死。我挣扎着大骂狗头高中队:“是你害死他们的!我要你的命!”很多有力的手把我抱死,他们的眼泪落在我的身上、脸上、手上,如同雨水打在我的身上、脸上、手上。
我的弟兄就在我的身后不到1公里的水面上挣扎,他们的身子被伞覆盖,被伞绳缠绕,被沉重的枪支装备拉着往下坠啊!他们自己怎么可能挣脱呢?!海军那帮狗日的为什么不救呢?!
我骂狗头高中队,骂演习,骂海军,骂所有我想到的一切。因为,演习就是战争,不是游戏。因为,演习没有结束,保障就不能出动。还因为什么?军令如山倒。因为,演习就是真正的战争,所以要按照实战标准来要求。所以,不能救。
数千官兵就那么看着三朵鲜花在水面,他们一定知道下面的弟兄在挣扎。他们都想去救,谁不想去,谁就不是人生的,但是谁都不能去。因为,演习没有结束。
数千官兵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三朵鲜花渐渐沉没。
数千官兵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弟兄渐渐沉没。
数千官兵永远忘记不了那一刻。
大队长在那个沙滩的高处看着空无一人的海面,从黄昏站到天黑,从天黑站到第二天早上。
狗头高中队守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三个兄弟的身边,从黄昏守到天黑,从天黑守到第二天早上。
我们在野战帐篷里看着三个兄弟的空床,从黄昏看到天黑,从天黑看到第二天早上。
然后三个新的名字刻在了荣誉墙上,三张新的面孔守护着那面国旗。还有什么?再也没有了。
再有,就是无数夜晚他们的亲人和战友的泪水。你知道我最害怕回忆什么吗?就是三个白发苍苍的母亲抱着自己身上掉出来的肉烧成的灰尘的骨灰盒时留下的泪水。
故事就是这样。三个年轻的士兵离开了这个没人关注他们的世界。他们连爱情都没有触碰过,就这样结束了,跟灰尘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没有来过一样,没有人知道。
他们为了什么?是的,为了军队,为了国家。还为了什么呢?你们说,为了什么呢?为了世界上的每一个生活在和平中的人。很不可思议,是吗?
军队是什么?武装力量是什么?除了战争工具,就是相互制衡的工具。因为你也有,所以我也不敢打;
因为你厉害,所以我也不敢随便锤你,于是就和平了。很难理解吗?我不觉得。军队的存在,就是小兵们要付出代价,不光是青春,还可能是生命。
世界上,每年都会有小兵消失,无声地消失。你们不会注意他们。而他们,也是为了你们,这些生活在和平环境坐在电脑前,喜欢战争甚至叫嚣战争,恨不得天天有国家打仗(只要不是自己国家就行)、有杀戮新闻的人们。
让我为这些牺牲在和平环境的全世界的小兵唱一曲挽歌。不论哪个国家或者地区,小兵的身份和政治无关——那不会是你们考虑的事情,也是你们考虑不了的。你们的名字只有一个——小兵。你们是真正的英雄,无论你们是哪个国家或者地区的。
我在期待武器和军队消失的那一天。
这是写到现在为止,最难最难的一节。
11.列兵的蓝调(1)
那么我们赶紧离开死亡的阴影,我们去谈谈爱情?虽然爱情到最后总会令人心碎,但是毕竟,过程是值得我们回味的吧。连这个可怜的要求都做不到,我就真的上山当狼了,狼还有爱情呢!我小庄凭什么不能有爱情呢?虽然最终还是会心碎,但毕竟我是有过的。对于爱情,我还能够奢求什么呢?天长地久?你觉得可能吗?
演习结束以后的事情我就不再交代了,因为涉及很多更高级别的事情,我们狗头大队怎么处理的也就不交代了,因为是我们的家务事。把这个事情摆出来不是想让大家觉得我们狗头大队草菅战士的性命,那你觉得这个兵你还当吗?你想走打个报告就得了,干吗跟这儿耗着等危险的降临呢?很多事情真的是太偶然了,这就像生子他们三个的命,没别的解释。在一个危险性很高的职业待久了,就会知道什么是命。
说实话,狗头大队的很多牺牲我是真的不想再回忆的,因为确实很危险。仅仅就跳伞而言,何大队都骨折过,你们想想别人呢?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何大队的一个规矩:跳伞,必须是大队常委第一个跳,无论什么伞型,除了确实因为年龄问题搞不了的夜间或者水上跳伞,哪个不是这些四十多岁的中年军官第一个啊?冬季寒地驻训、夏季沙漠驻训,还有野外生存、海岛生存,凡是你们能够想象出来的一切生存、一切受罪的科目,哪一次我们狗头大队的常委不是跟我们在一起受罪呢?你们总不能要求他们跟我们一起极限越野吧?那就过分了。
但是,我对大队常委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这些劳什子。一次冬季,我们在东北山区徒步进行长途奔袭综合演练,雪有膝盖那么深。我们被冰河拦住了道路,多冷还用我说吗?我们都在想怎么过河的时候,何大队和政委已经下去了!你说我们能不下去吗?
在特种大队,你不是个爷们儿,不是个汉子,不是个兄长,不是个让我们佩服得不行的高素质军官,连个小队长都当不了,何况大队长和政委?所以,我们不会退出,有危险也不会。过马路还有危险呢,何况是特种大队?当时我们真的就这么想的。我们的生命属于谁——祖国。如果祖国需要,我们什么都可以付出。
如果一个部队的部队长跳伞还会骨折的话,你就可以想象我们狗头大队曾经有过多少骨折的了——这不是牺牲吗?难道一定死人才是牺牲吗?如果一个部队的部队长还要跟小伙子们一起在寒地徒步千里奔袭的话,你就可以想象我们狗头大队的小伙子要穿插多少次了——在那种狗日的地方搞训练不是牺牲吗?我们常常就在雪里面刨个窝就睡觉,而你们还在暖气房睡鸭绒被,这不是牺牲吗?一定要我们兄弟冻死一个才是牺牲吗?
特种部队的训练和演习,危险性不是你可以想象的。直升机滑降或者垂降都出过事情。说实话狗头大队为了这个牺牲过战士,我没有见过,但是过去有过。最简单的,如果三角铁扣在那时候坏了,人的右手是握着那个东西的,铁扣从攀登绳上脱落,从离地面10多米的空中掉下来是什么后果?就是死人。这只是特种部队最基本最基本的科目,这也是最严重最严重的牺牲。
我们尽量避免,但是不能避免,那就是你的命,没有什么解释的。谁让你从事特战这个行当呢?后倒是最基础的科目了吧?有一个弟兄后脑壳子倒在了一个小石头上,当时就挂了。这不是牺牲吗?难道我们狗头大队就不练后倒了吗?还有一个被棍子打成脚踝骨粉碎性骨折的哥们儿的,这辈子怎么办?这不是牺牲吗?我们不是照样练空手对器械吗?你说我们就不练了吗?
我们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跟山里一窝就一年,连个年轻女孩都看不见,不是牺牲吗?那些军官和他们的家属也是这样,不是牺牲吗?难道我们大队干脆解散了都回家吗?
我真的不愿意说这些,因为确实有很多悲剧。但是,我还是不愿意说咱们军队怎么不好。因为大队长都跳伞,凭什么说我们不好?我们怎么不好了?你们说的那种上层的我不懂,也不是我考虑的事情,如果这些整不明白我们就不练兵了吗?说实话,不是都是在逐步改进吗?再说,我们行家都知道是不可避免的,是命。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至于说救援,你们知道海面上多少炸点吗?你们知道舰炮要打多久吗?所以我告诉你们,就是命,就是我们小兵的命,骂谁也没有用处。
12.列兵的蓝调(2)
其实生子他们三个的牺牲,在我心里造成的震动甚至没有陈排的残疾大。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单纯的兄弟之间的感情,如果照我以前的性格,我估计真的会把狗头大队的训练场给一把火烧了,无非是劳教而已,还能把我怎么样?我的三个兄弟,吃饭在一起,睡觉一个宿舍,踢球一个组合,训练一个小队,甚至锤人也是一伙的。一帮兄弟中的三个,就那么消失了,我难道不该恨这个狗头大队?不该恨这个陆军?
但是,我真的没有恨。我跟狗头高中队之间严格来说还属于宿怨,不是新仇。我知道他没有错,怎么没有错我就不解释了。为什么我不恨?因为我知道我是军人,我知道我的生子兄弟他们三个也是军人。那么所以是什么呢?就是我们的一切,都是属于祖国的,包括生命。我知道我们的前辈,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训练场上,牺牲的原因只有一个——军人的信仰。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彻底的军人,我谁都没有恨。
我们还是在训练,还是在吃饭,还是在踢球,都不敢提起什么。我们对新补进来的三个弟兄也很热情,二中队的特勤分队在任何情况下都是24小时待命的第一突击梯队,绝对不能缺编,还得是最好的。补进来的也都是我们其余分队最好的士官,但是我总是觉得隔着点什么。
不过我们都没有表达出来。我只是在晚上会偷偷地哭,因为生子以前和我睡对头。那时候老是讨厌他打鼾,甚至还捏过他的鼻子,他也不生气,就那么嘿嘿乐,醒了就醒了,从来不生我的气。生子打鼾特别有特点,跟开摩托一样,还有加油门的感觉,我们都叫他“国产铃木越野”,你们可以想象声音多大了吧。不过这孙子也邪性,潜伏训练的时候睡觉归睡觉,但就是不打鼾,只有在宿舍睡觉的时候才打鼾。你们说我说他什么好?
原来放着生子的背囊和头盔的位置先是空出来,随后又补充上新的背囊和头盔,又有一个士官跟我睡对头,他也打鼾,但是没有生子那么响。可是我还是睡不着,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生子的鼾声……
演习结束已经是秋天了,我们回来休整完了,准备千里山地综合演练,就是在一个很大的山脉穿插千里,进行各种综合特战科目,不是演习,是演练,也是正常训练。但是也有假想敌,还不是一支部队,沿途的野战部队赶上谁就是谁,本来这帮家伙就对我们很有点看法,这回逮着机会是要狠锤的。搜索分队把狗养肥了、把抢擦亮了、空包弹装好了,就等着我们渗透过去自己找锤呢。至于他们自己的仓库、基地、桥梁什么的都看得好好的,因为就那么几个值得祸害的坡地儿,我们肯定要进去,他们能不看好吗?每年都是这样,所以他们每年的反渗透功夫也在提高。
有时候部队的战斗力就是因为互相不鸟,上级再给你互锤的机会,你就提高了,比什么检查、练兵、比武都管用。我们自然也做了很多这种准备,包括相应的敌情侦察,甚至发动家属跟对方部队家属的老乡关系,反正什么鸟法子都使出来了。
作为特勤分队,我们的任务肯定最艰巨。出发前,我请假去省城看小影。我想她,我真的想她。我想好好在她的怀里哭一场,但是我不会告诉她生子的事情,因为她会担心我。
我搭参谋长去军区开会的车到了省城,他把我放在最大的百货门口。我给小影买了礼物,然后搭公车到了军区总院门口。我才发现,真的是秋天了。梧桐的叶子红了,有的开始片片飘落。我上一次来省城,是半年前吧?但是我的感觉真的变了。城市没有什么大变化,我的心态变了。
我在军区总院门口规规矩矩地从小门进去。进去之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哨兵。他是个上等兵,跟我笑笑,我也笑笑,其实没有什么,就是想看看,也不知道看什么。进去后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着,挎包里装着给小影的礼物。我去妇产科找她,才知道她上夜班,那个值班的护士对着我看了半天,就笑了。我才想起那天我见过她,她跟小影一个宿舍的。我没好意思跟她说话,她就让我去宿舍找小影,她还在睡觉。
我走进无人的走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那天我也是在这个走廊,也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两次都是胶鞋,都是列兵军衔,但是这个小兵不一样了。
上一次是离开,而这一次,是归来。
13.列兵的蓝调(3)
你对初恋印象最深的回忆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你的是什么,我的就是小影开门的时候惺忪的睡眼。我为什么老是说小影不愧就是小影,就是因为她不会跟别的女孩一样。
“你来了。”她没有抱着我哭,没有抱着我咬,没有抱着我说“想死我了”。好像我不是去参加了一次重大的演习,而是跟中学时候一样周末到她家做作业,敲了她的家门她还没睡醒。她穿着一件睡衣,就那么淡淡的一句。
然后是小影特有的芬芳。她用两只洁白的手臂抱住我的脖子,像还没有睡醒的猫一样把头放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又闭上眼睛了。最过分的是居然还有细微的鼾声。她的头发一丝一丝地贴着我的下巴,痒痒的,香香的。
“让我再睡会儿……”她就真的在我肩膀上睡了。我穿着军装傻傻地站在女兵宿舍楼的楼道里面,小影穿着睡衣趴在我的肩膀上打盹儿。
哎呀,天底下有这样的女孩我们谁能放过呢?真的,我告诉你们什么样子的女孩最值得珍惜?不是假惺惺地想你还说出来,而是不拿你当外人跟亲人一样的那种。我就见过一个女孩这样,就是小影。
我满肚子的眼泪和苦水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光知道傻站着。小影睡得蛮香的,还往一边倒,我急忙抱住她。你们想想在军区总院的女兵宿舍楼道里面这是个什么情景!我马上意识到,这下子我跟小影的爱情不仅在狗头大队属于神事之一,就在这个见怪不怪的军区总院也能数上前十名了。其实不是我神,我是假神,还是小影神。
小影滑滑地往下坠,我急忙把她抱得更紧。这时候斜对面厕所有冲水的声音,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兵打着哈欠从里面出来,一见我和小影那个样子,没打完的哈欠马上就咽回去了。我估计真够她难受的。我就嘿嘿乐,我还能怎么办?
她咯咯地笑了,要拍小影,我赶紧说:“让她睡会儿吧,她在家就喜欢睡懒觉。”
小影嘟着嘴,皱皱眉,闭着眼睛不满意地说:“嘘——”我就不敢说话了。
那个女兵捂着嘴乐,然后指一指我,小声地明知故问:“你是?”
我还是嘿嘿乐。
“把她扶进来。”那个女兵就在前面给我掀开帘子,“没人,就我们俩昨天上夜班。”
我就那么抱着小影慢慢往里面挪——你知道什么感觉吗?我感觉比搬原木还艰难,因为原木你随便造啊,这行吗?这是谁?小影啊!你敢随便造吗?天大的力气有鸟用啊?
我进了女兵宿舍当即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晕过去!我知道以后拿什么形容乱七八糟的感觉了——就是“军区总院的女兵宿舍”!
那个女兵指着一个下铺:“那是小影的床。”
我慢慢把沉睡的小影挪过去,刚刚把她放到床上,盖上薄被子,就闻见了一股熟悉而浓郁的清香。我一看,在床头的一个小的手工制的筐子里,一个黑色的小泥猴子抱着一束风干的野兰花,旁边的小卡片上写着:“小影和小庄。”
我的鼻头一酸,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小影脸上。我赶紧擦,但是一触碰她细嫩的脸,马上我就闪开。我的手真的太糙了,我怕弄疼她。
但是已经晚了,小影天生就是个皮肤白皙细嫩的女孩。她皱皱眉:“小菲是不是你啊?我睡觉呢!”
小菲——那个女兵正在梳头就笑:“是我啊!”
小影又要睡觉,但是那滴泪水慢慢地滑到了她的嘴唇里,她皱眉。我那时候是真的后悔,这可怎么得了,小影上了一晚上夜班,刚刚睡一会儿怎么就醒了,早知道我来干吗啊?!
小影的嘴唇抿了两下,在睡梦中疑惑地问:“小庄?”
我不敢说话。
小影还是没睁眼:“小庄?我不是做梦吗?”
小菲扑哧就乐了,但她马上捂住嘴。
小影又抿嘴,一下子睁开眼睛,吓了我一大跳。我往后一躲,咣地撞到上铺的床架子上,但是我不觉得疼,因为真的锤惯了。
小影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自己的喉咙中大叫,我估计军区总院这回所有的心脏病人都会复发:
“小庄——”
她一下子扑上来抱住我,狠狠地咬我的肩膀,哇哇大哭:
“小庄——真的是你,小庄!”
我说:“是我是我。”
小影什么都不说了,就是哭着咬我。
我就忍着。
我知道咬我多疼就是她心里想我多疼,其实,就是把我咬死我也愿意。再说人民解放军陆军特种兵死都不怕,心爱的女孩咬咬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影的牙劲不是一般大啊!我咬牙坚持着,甚至倒吸冷气:“嗯——”
小菲哈哈大笑,拿起自己的军装和其他的衣服:“我去别的宿舍换衣服了,你们慢慢聊吧。”她出去了,把门轻轻带上。
小影还在哭着咬我,我估计当时我的脸都憋红了。
小影突然松开嘴,看我喘着气:“疼吗?”
我摇头:“不疼!”
“我心里疼——”
小影哇地又哭出声来,她一把抱住我:“小庄!你知道不知道我多担心你!我知道你们那里演习出事了!我就害怕是你!我就天天盼着你!我还以为是梦!你知道不知道我多担心你啊!”
我抱着她:“我不是好好的吗?”
小影呜呜哭着,可怜巴巴的样子跟猫咪一样乖巧。女孩有时候就是这样,但是小影比较极端一点儿,因为,她就是她,不会是别人。
我的泪水也吧嗒吧嗒地下来了:“我也想你。”
“真的?”她的声音柔和了。
我说:“真的。”
她抬头看我,可怜巴巴的脸上还带泪:“刚才我在门口真的以为是做梦。”
我笑了,伸手想去抹她的泪,但是右手在空中又停止了。我知道自己的手太糙了,她会疼的。
小影一把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我急忙抽手但是抽不开。她坚持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脸上,泪眼花花地看着我。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18岁。
14.列兵的蓝调(4)
被一堆女孩会审估计你们都有过这种经历,但是被一群女兵会审的经历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有过。反正我当时想的是永远不要再有,哪怕再让我回去被狗头高中队暴锤一顿,也比被女兵会审强。回头我想想,还真是无法无天了!一群女兵围着一个堂堂的中国陆军特种兵叽叽喳喳、嘻嘻笑笑。但是换了你你有什么办法?我那点狂暴的想法都是事后想起来的,当时紧张极了。我只能流着汗,傻乐傻乐,问啥子说啥子。
看来小菲是她们的头儿,连军衔都是上等兵,其他的就是一堆小列兵。但是由于性别优势加上是小影的战友和姐妹,所以地位绝对比我高。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我又不是傻子。
小影穿着睡衣笑着,坐在床上看我被审。她后来告诉我群众早就有这个要求了,人民军队讲党的领导,小菲是唯一的党员,讲少数服从多数,连小影都同意那就是全票了,所以我不得不挨审。就是看在小影想我、担心我,而这帮女兵陪她哭的分儿上我也得挨审啊!
“这都是你写的?”小菲把一摞子我给小影的信从自己枕头下面抽出来。
“啊,我写的。”我承认。
我正纳闷儿呢,结果另一个女兵也抽出来几封:“这也是吧。”我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女兵拿了几封:“我这儿还有呢!”
我就傻乐。小影扑哧乐了,看来这是她们商量好的计策。
小菲就打量我:“看不出来啊!”我就笑。
小菲:“说,你拿这手骗了多少女孩啊?我们小影是第几个?”
我嘿嘿乐:“第一个,第一个。”
小菲:“哎哟呵!还跟我们这儿装嫩呢!小影早就告诉我们了!”
我没办法:“写情书的第一个,绝对第一个。”
“这还差不多!”小菲就叹气,“所以我说我们小影可怜呢!就这么两下子就被你糊弄了?早该让我们先过过眼!不该这么便宜你!”
小影乐了:“好了好了!你看把他紧张的!他就山里一个土包子,差不多就行了!”
“小影!”另一个女兵就说话了,“这还没嫁出去呢,就先替这小子说话了?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成成!我不说话了成了吗?”小影抱住枕头,“我不替他说话!咱们是一个阵营的!”
“拉倒吧!谁跟你一个阵营啊!”小菲说,“你早就划拉到山沟媳妇那个阵营了!我们这是替你惋惜啊!你说我们小影找个什么样子的不好非得跟了你!”
我点点头。
“呦!”小菲逮着话茬子了,“这就后悔了!小影看见了?这就要把你再推回来了啊?”
“没有没有!”我赶紧说。
女兵们就都乐了。
“好了好了!”小菲就把情书都塞到小影怀里,“我们也就是组织看看得了,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这山里来的小黑猴子也没什么可以问的!你自己留着吧,我们可不跟你抢!”
小影笑着打她:“你倒是想呢!”
小菲笑着:“走!同志们!咱们得给人家小两口一个洞房的时间吧?”
“说什么呢你!”小影就锤她。
小菲挡着:“等会儿,跟你说句正经话!”
“说!”
小菲就凑到小影耳朵边嘀咕几句。
“讨厌!”小影脸一红——她的皮肤又白又嫩,所以脸红就特别明显。
小菲哈哈笑着招呼女孩们出去了。门关上了,我局促不安。
“坐吧,傻什么呢?”小影抱着枕头对我说。
我就坐在椅子上:“你们屋女孩……你们屋女孩都挺厉害的啊!”
“她们就那样儿!”小影扑哧乐了,“我们都闹惯了。”
我就笑。
“干吗坐那么远啊?过来!”她往里挪挪,拍拍身边的床。
我就过去,乖的程度可以和警通中队的大狼狗有一拼。
“把帽子摘了,我看看你的光头!”我就摘了。
小影的眼睛就呆了,我不知道她呆什么。她的手轻轻地在我的头上抚摩,停留在一处伤疤上。
“新的?”她问。
我点头。
“这个呢?”她又停留在一处伤疤上。
“也是。”
她把我抱过来,我的头就靠在她的怀里,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芬芳。
“你又吃了多少苦啊……”
她的眼泪随着这一声长叹,吧嗒吧嗒落在我的脸上。
我嘿嘿一乐:“我习惯了,不苦。”
她抚摩着我的脸,我感到安详。
“以后,不许你再受伤。”她抚摩着我的脸,认真地说,“听见没有?”
我苦笑,这是我可以决定的吗?
“你个黑猴子呦……”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哭了,我们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我回家了。我知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永远安全的家。我们没有谈演习,也没有谈死亡。因为我知道,这种重大的事故军内不会不通报的,她肯定知道很多详情,也许比我还清楚。我说过,在军区总院,这些对于女兵来说无密可保的,尤其是狗头高中队的老婆还住在她的地头准备临产。但是,此事对于军外绝对是严格保密的,就算在军队内部,我估计也许只有副军以上级别的干部才会通报,各个特种大队除外,因为跟他们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这个事故在军内的特战圈子是广为传唱的,但是至今都没有对外公布过。
但是我知道她知道,还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她会这么心疼我。我知道,只有她会心疼我。我微微睁开眼,看见她红扑扑的脸。她笑,眼睛里面还有泪花。
“黑猴子小庄!”她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也笑了:“你真好看,跟画出来的一样。”
“呦!看这兵当的你,都成什么了?”她摸着我的额头,“真没办法把解放军战士小庄跟以前那个小庄相提并论了,饿吗?我这儿有饼干。”
我摇头。我真的不饿,在她的怀里,什么苦都没有了,这是我最幸福的一刻。
“你想要我吗?”
我一怔,再看她,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脸红扑扑的。
“想吗?”她再问。
说实话吗?想!不想我是人吗?!
我不说话。
“你等等,我去拿样东西。”她轻轻推开我。
我看她到小菲的枕头下面摸什么——我当然知道是什么。
“小影!”我沙哑地喊她。
小影回头笑:“怎么?着急了?”
“给我一个梦,好吗?”我说。
她纳闷儿地看我。
“我在山里,在天上,在水里,无论多苦,我都能挺过来,就是因为——我有这个梦。”
我声音沙哑地说,小影转过身看我。
“真的,我不敢破坏它。”我说,“破坏了,我就挺不住了。”
小影看我,泪花开始闪动。
“有梦比没有好。”我的声音更沙哑了。
不用我告诉她我有多苦,看我的伤疤她就已经知道了。小影闭上眼睛,泪水滑下来。我什么苦都不能对她说,因为我们的纪律就是,训练的一切都是保密的,演习就更加是保密的。只要跟特种部队有关系的,都是带密级的。我们的纪律严格到了只要出基地的范围就不准戴臂章,抓住就会处分。所以没有人了解我们,也没有人知道我们吃着什么样的苦。我甚至对小影都不能说,小影自己也明白。
她无声地哭了一会儿,低下头睁开眼:“黑猴子,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抱着我。”我沙哑地说。
小影慢慢走过来,把我抱在自己温暖的怀里。
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只要她抱着我,让我静静地哭一会儿。
15.列兵的蓝调(5)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但是我总是觉得时间太短太短。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小菲在外面:“可以进来吗?”
“进来!”小影说。
我要起来,她还是抱紧我:“怕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
她就刮我的脸:“特种兵还害羞啊?”
小菲就进来了:“呦!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说,什么事儿?”小影问。
“主任找你。”小菲说,“你转外科的报告批下来了。”
“那我去去就回来。”小影拍拍我的脸,“你要乖乖等我。”
我笑着点点头。
小菲捂住嘴:“那我走了!”
“你陪他说会儿话吧,我估计他一个人待着都害怕。”小影笑着去拿军装。
我赶紧悄悄把脸转过去,我听见小影在利索地换衣服。我的余光看见小菲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小影,小影还锤了她一下。
小菲不可思议地点头:“我现在真信了,世界上还真有童话故事啊!”
“说什么呢你!”小影胡乱地用湿毛巾擦把脸,梳了几下头,把军装的扣子系好,转脸看我:“小菲陪你聊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啊!”
我点头,笑道:“我等你就是。”
小影就笑:“小菲,他要不乖你就替我揍他!”
“呦!”小菲夸张地说,“我哪儿打得过他啊?人家可是特种兵啊!”
“狗屁!跟我这儿,他就是黑猴子!”小影笑着说,“他敢还手我就回来收拾他!我走了!”
她转身出去了,小菲跟我在屋里。这是我参军以后第一次和除了小影以外的女孩单独在一起。你们觉得用局促不安就能形容得了吗?
“喝水!”小菲大大方方地拿出一罐可乐给我。
我接过来,喝了一小口。
小菲就看我:“那些小酸诗真的是你写的啊?”
我点头:“对啊。”
小菲仔细打量我:“真的看不出来啊!野战军现在真出人物了!”
“我算个什么人物啊?”我笑,这是真心话。
小菲拉把椅子坐过来:“哎,跟我说说你们山里有什么好玩的?”
“也就是山山水水吧,别的都没什么了。”我说。
“我们能去玩吗?”她问。
我被可乐噎了一下。
“这城里都没什么好玩的了!”小菲说,“怎么样?我跟我们主任说说,派辆大轿子车,把我们女孩拉几十个过去玩玩?也去看看你们特种部队到底什么样!另外,再打打抢,你们那枪我就在电视上见过,没打过!你跟你们领导说说?”
我头就大了,我算个屁啊?跟谁说?直接领导狗头高中队?还是大队长?那不是越级报告吗?我鸟归鸟,但是这事儿涉及军人的原则,我做不出来。再说大队长未必同意啊!
“不至于吧?”小菲说,“我们军区总医院又不是外人!二炮的山沟都邀请我们去,你们特种大队就那么保密啊?”
“我不知道跟谁说。”我苦笑,“我跟谁说啊?”
“唉——真是高看你了!一点儿活动能力都没有啊!”小菲叹气,“你们大队长姓什么?”
“姓何。”我说。
“成!这事儿我自己办了!”她点点头。
这么牛啊?我仔细看她。
她不再说这个了:“小影说你是大学生?”
我点头,说了自己学校的名字。
“怎么想起来当兵的?献身国防啊?”
我老老实实说为了小影。
她叹气:“真幸福啊!”
我也不知道谁幸福,就笑。
“你的诗——”她看着我,“写得真够酸的!”
我又被噎了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影进来了,满脸笑:“黑猴子!你们聊得还挺投机的啊!”
“得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小菲起身,“走了!大学生特种兵!”
她笑笑就走了,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呦!”小影看我,“依依不舍啊?”
“没有没有!”我赶紧说,“你说什么呢?”
“切!”她拍拍我的光头,“你也得有这个胆子啊!我可告诉你,你招惹谁都行,千万别招惹小菲啊!你可招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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